Still HUMAN

個性飛揚的《血肉之軀》

「每次進入創作的階段，都避免不了思考甚麼是舞蹈，甚麼是表演，甚麼是人……一個擁有生命力的作品從來沒有真正的完結，因為它祗會隨著時間經歷不斷演變進化，提出問題，為生活帶來反思。」這是新世代編舞禤天揚寫在場刊上的說話，詰問舞蹈存在的形相和意義，及其跟周遭環境與人的牽連，非常伶俐的表述了一個年輕藝術家深刻而敏銳的思辨；同樣是七月集體的展演，香港舞蹈聯盟的《編舞新系列》帶來了三個作品，禤天揚的《血肉之軀》最暴烈，社會議題呼之欲出，展現了不凡的力量，舉重若輕，力透觀者意識內層觸動和掙扎的地帶。

 

《血肉之軀》分成四個段落：開場是編舞舞者禤天揚赤裸上身的匍匐地上，身上和四周佈滿橡筋，當他掙扎移動的時候，扯斷的橡筋直接彈落被繃緊的肢體和背部，血肉地傳遞了非常真實的痛感，這是人與外在世界一場持久的爭戰，彷彿與生俱來無法掙脫的束縛，那些纏繞的橡筋讓人寸步難移、失卻自由，崩斷它卻帶來傷害的刺痛；可以說，開場的景觀先聲奪人，在視覺和觸覺的感官上給人切膚的震慄，座位的前後隱約傳來觀眾低呼的驚叫！第二段落是兩位女舞者張天穎和招詠彤身穿橡筋編織而成的小背心，從台的左側爬出，禤天揚拉起二人環繞身上的橡筋繩索，大聲呼喝的指示動作和表情，儘管身上橡筋噼啪噼啪作響斷裂的疼痛，二女仍要勉強裝出若無其事的情態，表達了人與人之間權力的操控與虛偽修飾，當中可以是上司與下屬、男與女、強權跟弱勢的等級關係。第三幕是禤天揚突然走向前排的座位，手持橡筋作勢射向觀眾，脅逼我們拿起橡筋襲擊台中的舞者——這是一個互動的場景編排，「觀眾」剎那被納入了表演的範圍，由「旁觀者」變成了「欺凌者」，否則便會淪為「受害人」，在欺凌他人、保護自己，抑或拒絕霸凌卻身陷險境之間，我們到底有沒有選擇？這是舞作的高潮所在，張力緊迫，因為觀眾無法置身事外，情勢危急，隱喻了我們城市眼前無法趨避的生活情態。到了最後的段落，是女舞者張天穎一人站立演區的中央，任由其餘二人從地上拉起長長的橡筋繩索捆縛在她的腰肩和手腳，並且接連到觀眾的座位，將舞蹈的意境由內在推向外圍，指涉社會、群眾和大環境的牽制。

 

禤天揚的《血肉之軀》機靈地把玩日常生活的物品作為道具，借取實用又帶點遊戲成份的「橡筋」象徵人的聯接與生活的拘束，以身體的直感、痛感召喚人性的意識，將「舞蹈」從個人轉入時代的命題，負載非常深邃而具有力度的藝術思考，編演的手法很有個性，看得出年輕編舞內藏狂飆的激情，卻又能夠節制和掌握進與守的方寸，顯現不凡的氣魄和潛力，期待這個作品能有機會編成長篇完整的版本，而禤天揚也能夠繼續保存和發揮這些敏銳的觸覺與天賦的才能！

 

引用書目：

Tharp, Twyla. The Creative Habit: Learn It and Use It for Life. New York: Simon & Schuster Paperbacks, 2006.

 

原刊香港：《Art Plus》, 2015年9月號